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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日晰 | 李白对陶诗的继承

房日晰 唐代文学研究
2024-09-14


房日晰(1939—2023),陕西旬邑人,西北大学中文系教授。1960 年 9 月至 1965年 8 月就读于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1965 年 9 月到西北大学中文系参加工作,长期从事于中国古典文学教学与研究工作,先后出版专著、教材 18 部,发表论文 150 余篇。所撰《李白诗歌艺术论》《唐诗比较论》《宋词比较研究》及参与编著的《李白全集编年笺注》誉满学界。

2023年12月16日,房日晰先生因病逝世,享年84岁。兹转发房日晰先生《李白对陶诗的继承》一文(选自《唐诗比较论》),聊表追思。


李白对陶诗的继承



李白诗歌与陶诗之关系,很少有人论及,似乎李诗与陶诗没有继承关系可言。在人们心目中,陶渊明在文学史上的深远影响,仅仅在历代田园诗歌方面,时下流行的文学史,都鲜明地表现出这一倾向。陶渊明对中国田园诗有着极深远的影响,这是毋庸置疑的。但将其影响,仅仅局限在田园诗歌方面,则与实际不符。譬如他对大诗人李白的诗歌创作影响,就是多方面的,但却很少有人对此进行认真的探索。这种不正常的现象,或许是对李白诗歌理论的误会所致。

论及中国诗歌的发展,李白曾说:“自从建安来,绮丽不足珍。”(《古风》其一)这首代表李白诗学观点的重要诗篇,却一言以蔽之,将建安迄盛唐历经数百年的诗歌创作,皆以绮丽视之,且含卑视鄙薄之意,哪儿谈得上对它们的学习与继承呢?既云建安以来,生活在东晋时代的陶渊明,也自然包括在内了。那么,陶诗也居于“绮丽不足珍”之列,为李白所鄙薄了。然一个人的诗歌理论与他的创作实际并非是完全吻合的,何况李白的诗歌理论是用了诗的语言而非严密的逻辑推导与理论概括,绝不能以此说明李白对包括陶渊明在内的六朝诗人的真正态度与真实评价。杜甫称赞李白诗歌时说:“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李侯有佳句,往往似阴铿。”他以鲍照、庾信、阴铿比拟并赞美李白诗歌,检李白有关诗篇,这种赞誉是非常符合实际的。李白在自己诗里,曾多次引用二谢的诗句,化用他们的诗意,赞美他们的诗歌,对其仰望之情往往溢于言表。王士祯说他“一生低首谢宣城”,不是没有道理的。如此等等,都反映了他对六朝诗人的实际态度。诚如《唐宋诗醇》卷六所云:“白寄人之诗,大致泛滥于元嘉以还,此前诸篇皆是也。白尝谓建安以来,绮丽非珍,盖亦大概言之,至其间表表诸人,曷尝不历阃入室相与周旋出入乎?特才实迈古,故大而化之,其渊源自有来矣。杜甫亦复如是,词人落笔,往往过当。甫尝云:‘陶谢不枝梧。’他日则云:‘安得思如陶谢手,令渠述作与同游。’后人过尊二家,或欲尽薄从前,非通论也。”这种鞭辟入里的分析,令人折服。

实事求是地说,李白对齐梁以来的绮靡诗风深致不满,然对六朝的优秀诗人陶渊明、鲍照、谢灵运、谢脁、庾信、江淹、阴铿等都是至为尊重,对其诗歌是作了批判继承的。以陶渊明言,他化用陶诗的诗意,运用陶诗的典故,在一些诗中,表现出对陶渊明的无限深情:“何日到栗里,一见平生亲。”(《戏赠郑溧阳》)“何日到彭泽,长歌五柳前。”(《寄韦南陵冰余江上乘访之遇寻颜尚书笑有此赠》)怎么能说他的诗与陶诗毫无瓜葛呢?然一些学者态度偏执,就是不承认李白接受陶诗的影响,割断李诗对陶诗的继承关系。清代的诗论家乔亿在谈到李白接受传统的诗歌影响时,他历数国风、小雅、楚骚、汉魏乐府、古歌谣杂曲、曹植、阮籍、鲍照、谢脁、阴铿、庾信后,断然地说:“独无一篇似陶。”(《清诗话续编》)说得斩钉截铁,毫不含糊,简直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陶诗沾溉后世极广,唐之王维、孟浩然、储光羲、韦应物、柳宗元、白居易,宋之苏轼、辛弃疾、陆游、范成大,金之元好问等,他们受陶诗之深刻影响,为世所公认,但却很少有人说陶诗对李白诗有所影响,因此,李白诗歌与陶诗似无渊源与继承关系可言。其实,唐代以陈子昂为首的诗歌革新,是以反对齐梁诗风、继承汉魏风骨为旗帜的。所谓“汉魏风骨,晋宋莫传”、“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强调诗歌的风骨与兴寄。李白继承发展了陈子昂的诗歌革新主张,继续反对齐梁以来的绮靡诗风,打着复古的旗号,以恢复汉魏诗风为己任。“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古风》其一)李白的“清真”与陶诗之“率真自然”很有些相似之处。陶渊明虽生于晋代,然诚如当代一些学者所说:“很明显地,陶渊明属于阮籍、左思等老一辈诗人的行列。”(袁行霈《中国诗歌艺术研究》)“陶诗在当时显著属于汉魏一派,与颜谢的汉魏六朝不同。”(刘持生《陶渊明及其诗》)这与李白力追汉魏诗风为彻底改变六朝以来的柔弱诗风的努力十分合拍,也自然成为李白学习的重要对象。陶渊明反对浮华追求平淡真淳不事雕饰的诗风,自然为李白所看中,向他认真学习自在情理之中。尽管在李白诗集中,没有一首以拟陶效陶为题的诗篇,其诗的主体风格豪放飘逸与陶诗的自然淡雅大异其趣,然李白诗歌的成就是多方面的,非主体风格的诗也是多种多样的,其中自然真淳者,也为数不少。细检李白全集,也不乏近陶或受陶诗的影响者,这是铁的事实。因此,关于李白诗歌接受陶诗的影响,虽然很少有人进行深入探讨,但却是实际存在并值得重新研究的一个问题,应该引起我们足够的重视。



李白受陶诗的深刻影响,首先表现在《古风》的创作上。《古风》五十九首,是《李太白集》中一组颇为特殊的诗歌。后代编辑《李太白集》的人,将它放在诗集的第一卷,是颇含深意的。这或许就是李白自己的意思,后来替他编集子的人,不过秉承他的意志罢了。《古风》在诗歌发展史上,有其优秀的传统:它与阮籍《咏怀》、陶渊明《饮酒》、庾信《拟咏怀》、陈子昂《感遇三十八首》、张九龄《感遇十二首》等诗,在创作上是一脉相承的,它们在思想艺术上有着许多共同的特点:首先,这些组诗均系言志抒情之作,诗人郑重而严肃地抒发自己的政治见解,或隐或显地表明了自己的政治态度。第二,这类诗均反映了诗人深层的感情,决非浮光掠影的泛泛之作。如阮籍的政治苦闷、陶渊明的牢骚不平、庾信的思念故国、陈子昂的感士不遇、张九龄的保持政治节操、李白对黑暗现实的抨击与处世的彷徨,所有这些,都表现得十分突出。他们在写作时,没有率尔操觚,也不作浮泛的酬应语,一字不苟地表达自己内心真实的感情。第三,在诗歌艺术表现上,托物言志,寓意深远,感情表现得隐蔽而曲折。第四,其体裁均为五言古诗,风格质朴自然,不事雕饰。如此等等,都说明李白《古风》与陶渊明《饮酒》有着某种继承关系。然论者每每将李白《古风》与阮籍《咏怀》、陈子昂《感遇》相提并论,却往往忽视了陶渊明《饮酒》对李白《古风》诗的影响。

其实,《饮酒》在上述诸方面对李《古风》有着极深刻的影响。在《饮酒》二十首诗里,诗人在表现由出仕到归隐生活的种种观感与体验的同时,也对社会现实龌龊现象以及政治黑暗与险恶表现出强烈的不满情绪,在艺术表现上也一反他一贯自然率真的艺术风格,感情隐晦而曲折。诚如萧统《陶渊明集序》所说:“有疑陶渊明诗,篇篇有酒,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者也。”他之所以“寄酒为迹”,是因身处乱世,政治极端黑暗,诗人恐罹巨祸,不敢直白地表达自己的情感。“晋人多言饮酒,有至于沉醉者,此未必意真在于酒。盖时方艰难,人各惧祸,惟托于醉,可以粗远世故。”(叶梦得《石林诗话》)“但恨多谬误,君当恕醉人”,诗人托言醉人以掩饰诗中感慨多讽之旨,婉曲地表露了诗人既对现实强烈的不满又怕罹祸的心曲。在李白《古风》中,那些直接暴露抨击社会丑恶现象的诗篇,与陶渊明《饮酒》对现实的强烈批判极为相似。不过,李白的感情更为愤激,态度更为明朗。这是因为李白所处的时代,相对地说,政治比较开明,文网较疏,诗人尚不至于完全“踯躅不敢言”的缘故。李白《古风》中表现的思想感情与陶渊明《饮酒》有许多相似之处,如写世路艰难,功成身退:“行行失故路,任道或能通;觉悟当念还,鸟尽废良弓。”(《饮酒)其十七)“功成身不退,自古多愆尤。黄犬空叹息,绿珠成衅仇。何如鸱夷子,散发棹扁舟。”(《古风》其十八)又如咏固穷守节的坚定信念:“竟抱固穷节,饥寒饱所更。”(《饮酒》其十六)“勖君青松心,努力保霜雪。”(《古风》其二十)。《古风》还有相当数量的游仙诗,感情隐晦曲折,其攻击矛头也指向黑暗现实。特别在托物言志上,表现得十分突出,此与陶渊明《饮酒》在艺术表现上更为类似。如此等等,都不难看出李白诗歌学习与继承陶诗的一些蛛丝马迹。



李白与陶渊明处世的态度相去甚远:陶渊明虽然少时有大济苍生之志,然一旦归隐田园之后,便不复出仕,故诗恬淡自然,毫无躁进之迹。李白一生汲汲于“济苍生,安社稷”,常有用世之志,偶或隐居,意在终南捷径,非真想巢居野处而离群索居。然偶有隐居之思,或暂栖蓬瀛,则写了一些歌赞闲适隐逸的诗篇,这些诗在意境、风格、语言上,都与陶诗十分相似;有些诗句,系化用陶诗诗句而成。所有这些,可以看出李白这类诗都明显地受到陶诗的影响。对此,以前有的诗论家曾作过剀切的论述,不过没有引起文学史家的注意罢了。譬如乾隆皇帝领衔编选的《唐宋诗醇》,对此就有许多精彩的论述,这些评语异常清晰地表明李白对陶诗学习与继承的脉络。现录《唐宋诗醇》对李白诗的一些评语:

《独酌》(三月咸阳城):置之陶《饮酒》中,真趣正复相似。

《酌酒》:闲适诸篇,大概与陶近似,非有意拟古,其自然处合以天耳。

《望终南山寄紫阁隐者》:淡雅自然处神似渊明,白云天际,无心舒卷,白诗妙有其意。

《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此篇及《春日独酌》《春日醉起言志》等作,逼真泉明遗韵。

这里所说的“自然”、“淡雅自然”、“真趣”、“泉明遗韵”,都言李白这些诗与陶诗极为相似,确实妙合无垠,达到“神似”、“合以天耳”的地步。质之李白这些诗篇及陶诗,这些评价是恰当的,合乎实际的。这都无可辩驳地说明了李白闲适诗深受陶诗的影响。诚如萧士赟在评《春日醉起言志》时说:“太白此诗拟陶之化也。”(《分类补注李太白诗》)可见,他学习陶诗是如何真切的了。谈到李诗对陶诗的学习与继承,今人苏仲翔云:“至于陶诗,李白得他闲适饮酒的一面。”(《李杜诗选》)胡国瑞说:“至于陶渊明放怀自然的那种疏旷情调,及因此形成的淡远的诗境,也常在李白诗中可以看到。如其《独酌》《春日独酌》《月下独酌》《春日醉起言志》《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等篇,其风貌与渊明几无二致。”(《诗词赋散论》)葛兆光说:“李白《月下独酌》四首、《春日独酌》二首、《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全是拟陶,其中‘孤云还空山,众鸟各已归。彼物皆有托,吾生独无依’,简直就是从陶渊明《咏贫士》中抄出来的。”(《中国古典诗歌基础文库·唐诗卷》)这些评论都是非常符合实际的。清人李调元则干脆说:“李诗本陶渊明。”(《清诗话续编》)这话说得未免过分而失实,然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如果说李白闲适诗本之陶渊明,大致是不错的。总之,李白闲适、饮酒时的兴致与陶渊明生活情趣十分神似合拍。尽管与陶诗神似的诗篇在李白诗中数量不多,并非他诗歌创作的主流,但也代表了李白诗歌创作的一个方面。李白在这方面的诗歌创作,也是有较高成就的。而这方面成就的取得,是与他认真学习与继承陶诗有极大的关系的。

李白许多诗句,都是化用陶诗而来的。宋人王圻说:“李白亦多用陶语,陶云:‘挥杯劝孤影。’而李云:‘独酌劝孤影。’陶云:‘但得琴中趣,何劳弦上声。’而李云:‘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陶渊明资料汇编》上册)其实,李白化用陶语的远非这些诗句,有迹可寻的如:陶:“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饮酒》其五)李:“筑室在人境,闭关无世喧。”(《别韦少府》)陶:“一生复能几,倏如流电惊。” (《饮酒》其三)李:“浮生速流电,倏忽变光彩。”(《对酒行》)陶:“日入群动息”(《饮酒》其七),李:“灭见息群动”(《秋夕书怀》);陶:“杯尽壶自倾”(《饮酒》其七),李:“对酒还自倾”(《春日醉起言志》);陶:“草盛豆苗稀”(《归园田居》其三),李:“草深苗且稀” (《感兴》其八);陶:“且尽杯中物”(《责子》),李“更进手中杯”(《送殷淑》其二)。李白化用陶诗的句子,放在全诗中是神妙无迹的,完全符合特定的诗的意境。

李白对陶诗的学习,无论是化用诗句还是整首诗的造境,既逼肖陶诗,又有自己独特的创作个性,与模拟者不可同日而语。因此,他虽然某些诗学习陶诗,却都能别开生面。而他早期的一些五律,其自然处似陶渊明,但又有着飘逸的色彩。



以诗的风格而论,李白与陶渊明也有许多相像或近似的地方,这表明李白在诗歌风格上,对陶渊明也有着学习与继承的关系。李白、陶渊明都是大家,他们的诗歌均不止一种风格。因此应该分别地加以研究,而不能笼统地用某一种艺术风格概括。

首先,陶渊明诗的自然真率表现是十分突出的。陶渊明由于归隐田园,喜爱并接近大自然,而其性格又十分任真,因此他的大部分诗歌,质朴自然,感情真率,没有丝毫的做作与伪饰,这是生活环境与个性使然。元好问《论诗绝句》云:“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南阳白日羲皇上,未害渊明是晋人。”用天然真淳概括他的诗歌艺术风格,是相当准确的。刘朝箴评他的诗说:“平淡自得,无事修饰,皆有天然自得之趣,而饥寒困穷,不以累心,但足其酒,百虑皆空矣。及感遇而为文词,则率意任真,略无斧凿痕、烟火气。”(陶澍《陶靖节集·诸家评陶汇集》)他写诗不受拘限,“率意任真”,自然而然地就有“天然自得之趣”,不烦绳削而自合了。陈师道云:“渊明不为诗,写其胸中之妙尔。”(《陶渊明资料汇编》上册)倒是这位“闭门觅句”的诗人,道出了渊明诗的特色。李白也极力追求明丽天然的艺术风格,他说:“一曲斐然子,雕琢丧天真”(《古风》其三十五),这表明他对诗歌中自然的艺术风格的追求,他赞扬并提倡“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的艺术风格,他的许多五律、五绝以及短小的乐府诗,都具有这种艺术风格。这种明丽天然的艺术风格,有着诗人自己的艺术个性与盛唐时代风尚的烙印,同时也与学习和继承陶诗有着密切的关系。当然,李白这类诗,没有陶诗那么古朴、真淳、淡远,却有着鲜明的飘逸色彩。陶渊明、李白都极力追求诗歌艺术表现的自然,然因他们个性、心境与审美追求的不同,其诗又表现出各自不同的特色。陶渊明盖因长期隐居,心境淡泊,诗歌追求淡远的艺术风格;李白性格潇洒,又时有超然出尘之思,因此他追求一种自然而飘逸的风格。王圻谓:“陶诗淡,不是无绳削,但绳削到自然处,故见其淡之妙,不见其削之迹。李诗逸,不是无雕饰,但雕饰到自然处,故见其逸之趣,不见其饰之痕。”(《陶渊明资料汇编》上册)这说明陶渊明、李白追求表现的自然,不仅各具特色,而且流注着适度之美。

其次,李白一生写了许多雄豪的诗篇,因此有人用“雄豪”二字来概括他的诗的艺术风格。陶渊明也有一部分诗是内刚外柔的劲健之作,有着雄豪的一面。朱熹谓陶诗是雄豪的,他说:“渊明诗,人皆说平淡,余看他自豪放,但豪放得来不觉耳。其露出本相者,是《咏荆轲》一篇。平淡底人,如何说得这样言语出来。”(《陶渊明资料汇编》下册)这种看法是颇具眼力的。人们都知道陶渊明是有名的隐者,他长期隐居田园,似乎对世情不大关心,其心态是平和而静穆的,因此其诗自然淡远。其实在他的诗里,也有着郁怒不平的一面。特别是他晚年写的一些诗,态度就不那么平和了。如《咏二疏》、《咏三良》、《咏荆轲》、《读山海经》等诗,其感情的冲动、情绪的愤激、诗风的豪放,表现都是十分突出的。如果说《咏二疏》表面赞扬疏广叔侄见机归隐,实则孕含畏惧兔死狗烹悲剧重演的话,那么《咏三良》对三良与秦伯生死一之的惨剧就不免泫然涕下了。《咏荆轲》对荆轲刺杀秦王未成而无限惋惜。“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其人虽已殁,千载有余情。”其诗“英气勃发,情见乎辞”(沈德潜《古诗源》)。“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读山海经》其十)对精卫、刑天的复仇精神发出由衷的赞叹。故李献吉曰:“渊明,高才豪逸人也,而复善者几,厥遭靡时,潜龙勿用,然予读其诗,有俯仰悲慨玩世肆志之心焉。”(《陶渊明资料汇编》上册)顾炎武也说:“栗里之征士,淡然若忘于世,而感愤之怀,有时不能自止,而微其情者,真也;其汲汲于自表暴而为之言者,伪也。”(《陶渊明资料汇编》上册)由此可见他的愤世与悲慨。然而他的愤世与悲慨、郁怒与不平,往往被人所忽略,人们总是看到他的平和、他的静穆、他的超脱,其愤世不平之心,往往被表面的平和静穆所遮掩。人们都知道陶渊明的诗风是平淡自然的,实则有着豪放的一面;历来都视陶渊明为隐士,长期躬耕陇亩,其实他早年就有大济苍生之志,他的归园田居,实因处于乱世,为世所迫罢了,并非真正的“性本爱丘山”,心甘情愿地默处一世。他处于晋宋易代之际,当时政治腐败,社会黑暗,统治阶级内部斗争加剧,他只得将内心情绪遮掩得严严实实,以免罹祸。他的郁怒不平寓之于诗,遂表现出悲慨豪放的诗风。诚如茅坤所说:“间读陶先生所著《归去来辞》并《五柳先生传》,千年来共谓古之栖逸者流,而以诗酒自放者也。已而予三复之,及读《咏三良》、《咏荆轲》与《感士不遇赋》,其中多呜咽感慨之旨。……然则先生岂盻盻歌咏泉石,沈冥曲蘖者而已哉!吾悲其心悬万里之外,九霄之上,独愤翮之絷而蹄之蹶,故不得以诗酒自溺,踯躅徘徊,待尽丘壑焉耳。”(《陶渊明资料汇编》上册)真德秀谓:“食薇饮水之言,衔木填海之喻,至深痛切,顾读者弗之察耳。”(《陶渊明资料汇编》上册)陶渊明这种愤慨豪放的诗风,对李白写的一些豪放的诗歌,有着深切的影响。譬如李白的《秦女休行》、《侠客行》与陶渊明《咏荆轲》《读山海经》(精卫衔微木),在风格上很有些相似之处。然同为豪放风格,陶、李诗却有着较大的差别:陶诗虽豪放,但这些豪放的诗篇,其内容多系咏史,且寓郁怒悲慨于形象描写之中,因此情绪比较隐蔽,“顾读者弗之察耳”。李白那些豪放的诗篇,往往将感情表现得锋芒毕露,雄放恣肆,咄咄逼人。如《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由于诗人感情的极端愤怒,不特感情外露直射,语言也顾不得炼饰,一至肺腑情愫,喷泼而出,简直是愤怒的呼喊,激烈的抗争,构成鲜明的自我形象,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这是因为李白反抗性更强而当时统治阶级又允许说话的缘故。而陶诗之所以“豪放得来不觉耳”,盖因强抑感情有所讳饰罢了。当然,就诗歌的整体来说,李白还是受陶诗自然淡远的风格影响为深。



综上所述,李白的《古风》受陶诗《饮酒》的某些影响,其闲适隐逸的某些诗篇逼肖陶诗,他的五律和短小乐府很有一些风格淡远的诗篇,也受陶诗的影响。虽然这些诗篇对现存近千首诗的李白来说,确实是少数,然毕竟是李白诗歌的组成部分,甚至可以说是较重要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有了这部分诗歌,使其整个创作更为丰富多彩。因此,陶诗对李诗的良好影响,是绝对不能抹杀的。

谈到对于优秀诗歌的学习时,贺贻孙有过精辟的论述。他说:“若彭泽悠然有会,率尔成篇,取适已怀而已,何尝以古诗某篇最佳,而斤斤焉学之,以吾诗某篇可传,而勤勤焉为之。”(《清诗话续编》)李白对陶诗的学习与继承,亦应作如是观,庶几得之。李白对陶诗神髓深有体会,而又能兴会属辞,故能做到大而化之,使神龙无迹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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